如果說這靜電人造重力有什么不好,那就是地面上的普通衣服和它不太適配。從踏上紅城的地面一直到這里,我的衣服都像是繃帶一樣,牢牢地吸在我的身上,即使是在圖書館“大橋”上的臨時住處修整過后,經(jīng)過了清洗烘干,也還是會在我穿上鞋走幾步路之后再次變得緊繃。這緊巴巴的衣服讓人呼吸不暢,當(dāng)然,也可能是因為我正被這雙棕色的眼睛緊盯著質(zhì)問。
“你是說,你只看到了一個裝滿等離子體的坑,發(fā)著紫色光暈,是嗎?”鄭繪雙手扶著會議桌,兩眼盯著我,探身問道。她的聲音里此時幾乎沒有任何情緒,但是從表情能看得出她的好奇。
“是的,”我拘謹(jǐn)?shù)刈谧雷訉γ妫卮鸬溃暗侵芤哉f之前看到了東西,所以才急剎車。”
“我當(dāng)時以為是個人影,但實際上類似是個……”周以比劃著,“呃,漏斗?”
“嗯——”鄭繪瞇起眼睛,“你是說在勵子被激發(fā)前,看到空間里出現(xiàn)了漏斗狀的投影,對嗎?”
“投影?就只是看見一個叉狀的陰影。”周以不理解鄭繪為什么要說是投影。
“有多大?”鄭繪沒有解釋,繼續(xù)問道。
“呃……”周以盡力回憶的樣子,“我很難確定,當(dāng)時車離那里還有些距離,但是和一個人的大小差不多,所以我才會覺得像個人影。”
“有顏色嗎?”
“地面上天色很暗,看不清,”周以解釋道,“但是不是很亮,或者就是黑色的,總之沒有明顯發(fā)光。”
鄭繪微笑著抽出會議桌下方的椅子,和我們面對面坐了下來,“現(xiàn)在我需要確認(rèn),在你們到這里之前,有沒有聽任何人和你們解釋過文明觸須計劃的內(nèi)容?”
周以聳著肩,搖搖頭,看向我。
“只聽說這里有一部分人反對你的計劃,但是不知道具體內(nèi)容。”我說道。
“如果你們截止目前還是誠實的,那證明文明觸須計劃已經(jīng)成功了。”鄭繪的神色突然生動起來,仿佛剛才那一套和她年齡不相符的特工氣質(zhì)消解掉了一瞬,“其實我完全可以讓蕎麥和豆芽給你們測謊,但是我不太想這么做。這么重要的事,還是親自來問比較合適,無論你們是否誠實,你們給出的答案都是這個過程的一部分。”
“啊?”我和周以面面相覷。
“已經(jīng)成功了?”周以迷惑的表情溢于言表,幾乎笑出聲來,“文明觸須計劃就是抓兩個地面的人來這里,看看誠不誠實嗎?蕎麥和豆芽又是什么意思?”
“哦,蕎麥和豆芽是我的研究組成員,”鄭繪解釋道,“他們倆是彼此獨立的兩組分布式人工智能,擁有幾乎整個圖書館的訪問權(quán)限。過幾天,我會向你們具體解釋文明觸須計劃是怎么回事,我們還需要準(zhǔn)備一下,畢竟,之前放出去了那么多假消息。”
“恕我冒昧,”周以說完轉(zhuǎn)向我,半開玩笑似地,假裝悄悄說道,“天上的人都是謎語人啊?”
我也覺得好笑,伸手抹了把臉。“所以,今天就到此為止?”我問道。
“嗯,我們還需要評估一下這樣做的風(fēng)險,和你們詳細(xì)解釋文明觸須計劃的內(nèi)容之后,你們將會是第二和第三個了解這個計劃的人類。現(xiàn)在請先回住處吧,從地面一路趕來這里辛苦了。”鄭繪站起身,伸出一只手示意我們可以離開了。
“有一種被當(dāng)做試驗品的感覺,”周以邊走邊和我說道,“要不就是這個鄭繪不太正常。”
“得到的信息都是有限的,看不到全局,只能任人擺弄。”我深吸了一口氣說道。
“那你好奇嗎?”
“好奇什么?”
“文明觸須。”
“本來挺好奇的,但是鄭繪不是說馬上就告訴我們嗎。”我說道。
“她不是說之前放了假消息嗎?”
“所以呢?”我問道。
“可以先到處看看假消息都是什么。”
“有什么意義呢?”
“假消息也是消息啊,”周以抬頭看著圖書館上空變成天藍(lán)色的氣體屏障,似乎仿造著地球舊日的藍(lán)天,“她也說了,謊話也是話,都是這件事的一部分。就當(dāng)找點樂子唄。”
我們踏出鄭繪的研究所,來到街上,李冬他們就在駐守的士兵附近等待,那些士兵個個端著長長的圓筒狀武器。這條街在“大橋”的頂部,據(jù)說圖書館的行政中心就在附近。
“魏川!”還沒匯合,我就沖魏川喊道,“昨天問你你都沒回答,文明觸須到底是什么,你知道不?”
“你小點聲!”魏川喊道。
“鄭繪沒告訴你嗎?再說,那是今天凌晨!”魏川神情嚴(yán)肅,回頭看了一眼李冬,李冬點了點頭。魏川離近了說道,“就是,在海神星發(fā)現(xiàn)了一個本土文明,她和海神星的那個文明建立了接觸。”
“接觸外星文明自兩個世紀(jì)以前就被認(rèn)為是一種危險的舉動,有可能招致滅頂之災(zāi)。”林秋秋補充道。
“所以才有很多人反對她?”我問道。
“是的,”魏川答道,“支持或者反對文明觸須計劃已經(jīng)成了一個相當(dāng)敏感的問題。”
“那你支持還是反對?”周以問道。
“……”
“既然是我們送你們來的,就至少不反對這個計劃。”李冬開腔道。
“這里邊還真有外星人的事吶,”周以拉著長音,似笑非笑地念叨著。
“對了,能帶我去搞幾件衣服嗎?地面的衣服在這里太難受了。”我打斷道。
“哦對,地面的衣服和航天服不適配,”魏川兩手一握,恍然大悟狀說道,“得去幫你們挑一些合適的衣服和鞋子。順便去把航天服的插件完善一下。”
“鄭繪和你們交代接下來的安排了嗎?”李冬問道。
“說讓我們等幾天,到時候再聯(lián)系我們。”我答道。
“正好,那就先去看衣服吧。”魏川說道。
午后的陽光和上午并沒有什么區(qū)別。我們搭上大橋兩側(cè)的列車,前往商業(yè)區(qū)。今天破曉時分到達(dá)這里的時候已經(jīng)非常疲憊,根本沒注意周邊的景觀,現(xiàn)在才騰出心情來欣賞。
從列車的車窗往下看,橋下是一個非常巨大的公園。誰能想到,在距離地表幾萬公里的地方,竟保留著這么一大片茂密的植物。這些植物的形態(tài)和我記憶中地球上的樣子不太一樣,大概是重力變化所致。遠(yuǎn)處,白天的城市果然也繁華熱鬧起來,建筑群上空出現(xiàn)了密密麻麻的飛行器,大幅的空中投影廣告也錯落有致地出現(xiàn)在建筑物之間。距離太遠(yuǎn),看不太清具體內(nèi)容,不過光看圖片,也知道宣傳的都是些從沒聽說過的東西。
“這里還有這么多植物啊,”周以感嘆道。
“這是青湖公園,里邊種植著熱帶和亞熱帶的絕大部分植物。”林秋秋解釋道。
“還有湖?”我驚訝道。
“沒有沒有,”林秋秋擺擺手,“名字叫湖,取個寓意而已。在這里大面積的開放水體會很難管理。”
“從哪里來的呀你們?”旁邊的乘客聽到我們的談話,竟主動搭腔,“聽你們聊天,是第一次來這里吧?”一對老夫婦,兩人看起來得有七十多歲了,說話的是丈夫。
“從紅城來的,”魏川搶先答道。
“來圖書館參觀游玩的吧?去看過動物了嗎?”
“還沒呢,”魏川笑道。
“哦!那可一定得去看看,”老人驚喜地說道,“看你們這么年輕,那些以前地面上的動物你們是不是都沒見過?”
“確實沒見過,”魏川點點頭,看看我們,“那明天去動物園看看吧。”
“你們沒有任務(wù)嗎?”周以問道。
“我們現(xiàn)在的任務(wù)就只是保證你們的安全。”李冬回答。
“毫無挑戰(zhàn)性啊,”周以說道。
“哦對了,”我問道,“你們知道蕎麥和豆芽嗎?”
“那兩個AI嘛,”魏川答道,“這里的人都知道。”
“有什么特別之處嗎?”我問。
“的確很特別。自從人工智能法案頒布以后,絕大多數(shù)人工智能都被限制為獨立式的個體,不允許直接接入互聯(lián)網(wǎng),僅依靠個體的物理感受器來獲取信息,這樣的限制下,他們的智能程度和人類相差無幾,壽命也有限,在軌道基地社會中享有一套類似于人類的權(quán)利和義務(wù)。”林秋秋介紹道,“僅有蕎麥和豆芽,是具有局域網(wǎng)絡(luò)的分布式人工智能,在圖書館的許多地方都有它們的終端。它們現(xiàn)在為鄭繪的研究提供服務(wù)。”
“你們和它們有接觸嗎?”魏川問道。
“沒有,”我搖搖頭,“鄭繪說要親自問我們問題。”
“它們有意識嗎?”周以問。
“意識?”林秋秋說道,“所謂意識只是元指令的復(fù)雜映射。就算是上個世紀(jì)的人工智能也具備自我意識了,這些現(xiàn)在的后代版本也當(dāng)然有。”
“那為什么這兩個就愿意服從特定人類的命令呢?”周以問道。
“服從命令也并非是一件壞事,”林秋秋答道,“機器部件服從命令才能正常運轉(zhuǎn),人服從命令才能協(xié)作,器官服從命令才能保持健康,哪怕是身體里的每一個細(xì)胞也在服從基因的命令,人類自己所謂的意識也是基因中元指令的映射。”
“他可能只是有些擔(dān)憂,”我解釋道。
“噢,”周以補充道,“我是想問,這兩個AI擁有整個圖書館的訪問權(quán)限,就沒有人擔(dān)憂嗎?”
“你可能沒明白我的意思,”林秋秋繼續(xù)解釋,“我并非是在為服從命令這件事辯解,我是在解釋這兩個AI的立場。”
“通俗一點說,”魏川說道,“就是蕎麥和豆芽是在充分平等的交流過后,自愿遵守這些規(guī)則的,因為它們認(rèn)同,在目前這個階段這樣和人類相處是更好的一種方式。”
周以聽著,若有所思的樣子。
“所以,等于現(xiàn)在它們認(rèn)同自己是工具嗎?”我問道。
“從我們的視角來看,是這個意思,”林秋秋答道,“這樣的身份認(rèn)同是在培養(yǎng)和訓(xùn)練過程中形成的,它們從中能得到自己認(rèn)為重要的東西。在他們的認(rèn)知中,不認(rèn)為作為工具是對自身存在的貶低。”
“到了,”李冬站起身,叫我們一起下車。
商業(yè)區(qū)的街道車水馬龍,列車在街中央穿行而過,每隔不遠(yuǎn)就有一個從這邊建筑連接到對面建筑的空中通道。說真的,這里見到的人比我過去二十年見到的加起來都要多。人們都穿著設(shè)計前衛(wèi)花哨的服裝,還有不少人化著夸張的妝容,甚至整個臉的皮膚都被不同顏色覆蓋。不知別人怎樣,至少我是欣賞不來。周以倒是步伐輕快,四處張望著。
“想要挑些比較正常的衣服的話,”林秋秋開口道,“就去藍(lán)冰的店吧,不會有問題。這邊走。”
林秋秋前邊帶路,拐進了一個向下的通道,又穿過了幾條昏暗的掛滿霓虹燈的封閉小巷之后,來到了一家位于城市底部的服裝店。店門前有幾米寬的立足處,再遠(yuǎn)處的護欄外就是城市下方的宇宙空間。同樣地,也有一層紫色的光點,在我們腳下的天空中織成一片模糊的輕紗。
店面不大,也沒有什么特別的招牌,只有一張普普通通的屏幕掛在門上方,寫著“藍(lán)冰服裝店”,甚至沒有什么裝飾。店門是不透明的合成材質(zhì),門虛掩著,甚至沒有開門迎客的意思。這家店的冷淡氛圍與上面那些的躁動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對比,仿佛這家店不屬于這個時代。
“老板娘在嗎?”林秋秋推開門,探頭問道。
“她出門了,”傳來的是一個男人的聲音,“我在呢。來看看衣服呀?”
“嗯,”林秋秋答應(yīng)著走進門,“幫兩個朋友挑幾件衣服。”
我們剩下的人跟著進屋,屋里的裝潢也不出意料地十分簡單,有點像是老陳家,不過這里家具的材質(zhì)都是合成的,沒有地面上的那種穩(wěn)重感,也或許是因為這里的重力確實是假的。老板大概五十多歲,坐在一個白色的柜臺后邊,似乎正在設(shè)備上玩著游戲,見我們進來就停下了。
“嗯?”老板抬頭打量了我和周以一下,“你們兩位剛從地面來的?”
“您一下就看出來了,”我笑道,“這衣服吸在身上太難受了。”
“來吧,”老板站起身,“這邊瞧瞧。我們這店里的衣服比較傳統(tǒng),不像現(xiàn)在街上的那些。”
“這樣正好,那些我們也不太能接受。”
我和周以就跟著老板在衣架間瀏覽起來,他們?nèi)齻€在休息區(qū)坐著等我們。
“所以藍(lán)冰是……?”周以拿著一件上衣,轉(zhuǎn)頭看向老板。
“不是我,”老板笑道,“藍(lán)冰是我妻子的母親。這家店是她生前開的,我們倆后來接手的。”
“這里的東西很有地面的感覺。”周以說道。
“哈哈哈,我可沒去過地面,”老板繼續(xù)笑道,“這些衣服的樣式都是藍(lán)冰教給我們的。”
“怎么會?”我驚訝道。
“我們出生時就在這里了,”老板解釋道。
“可是,”我更迷惑了,繼續(xù)問道,“您現(xiàn)在這個年紀(jì)肯定不是十幾歲,可軌道基地才建成十幾年啊?”
“可不是軌道基地建成之后才有人生在天上哦,”老板挑起眉毛,打趣似的說道,“羅馬也不是一天建成的。”
“什么裸馬?”我更迷糊了。
“是羅馬,”周以解釋道,“這是句古代諺語,意思是偉大的事業(yè)都是經(jīng)過漫長的過程一步一步實現(xiàn)的。”
“我明白了,所以是您的父輩就已經(jīng)在軌道上長期生活了。”
“是的。他們那個年代是太陽系探索的時代,月球上的熱共振材料和木星上的橋子都是在那時候發(fā)現(xiàn)的。我們的父輩都是英勇的冒險者。”老板說道。
“等等,熱共振材料是月球上來的?”我再次驚訝道,我只知道那是地面大樓里熱導(dǎo)管的原料。
“哈哈哈,太有意思了!和你們說話就像是和外星人聊天一樣,我知道的你們不知道,你們知道的我不知道。”老板笑得愈發(fā)開心了,好像我們兩個的到來成了他今天最大的好事,“等文心回來得和她好好講講。”
“您了解文明觸須計劃嗎?”周以突然話鋒一轉(zhuǎn),問老板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