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利勃將羅盤放在桌子上，巴斯德就坐在他的正前方，羅盤，直到現(xiàn)在才可以好好看看這個羅盤的模樣，黃銅質(zhì)地——看起來是黃銅質(zhì)地，那一個羅盤靜止在桌面上，它的指針不知道在指向哪里，也不知道那些刻度到底在描繪什么，歲月在羅盤的表面留下了無法被磨滅的痕跡，模糊，朦朧，無法觸及。

　　“它……到底有什么用？”

　　巴斯德試探性地問著，他現(xiàn)在又成為了那落魄的人，那一個被人們所唾棄的人。

　　“那我可能得先問你一個問題了，巴斯德先生……你有朋友嗎？”

　　“應(yīng)該算是有吧，以前有過同學，還有一些交流過的人，哪怕這些人都不算的話，德利勃先生，你也是我的朋友，希望這不只是我個人的奢望。”

　　“那么，你有沒有試過和朋友分別很漫長的時間？非常漫長的時間，你不知道他們此時正在做什么，你也不知道他們?nèi)缃袷欠襁€存在，你不知道如何聯(lián)系到他們，換句話說，你完全沒有辦法知曉和他們有關(guān)的一切，如果這個時候你希望找到他們，那你就需要一些特殊的方式。”

　　德利勃的手輕輕碰了一下羅盤的指針，這一個羅盤本應(yīng)該有一個外殼，應(yīng)該是透明的？透明的外殼，只是現(xiàn)在那個外殼已經(jīng)不存在了，他的手指能夠很輕松地碰到那一根指針，他推動那一根指針，看著那指針沿著整個羅盤的刻度行走。

　　很順滑。

　　按理來說，羅盤應(yīng)該是用于指引某一個方向的，只是現(xiàn)在的這個羅盤還不具備‘目標’，它還不知道指引到什么地方，換句話說，此時此刻——它并沒有終點。

　　“這個羅盤？”

　　“當然，當然是這個羅盤，它的全名是‘一意孤行’，一位天使的饋贈。”德利勃說，“在十八年前的時候，那個天使還沒有被定義為‘異端’，瑪伊雅彌，這就是祂的名字，那個時候的祂還是一個被承認的天使，在沿海的城市，祂作為一種羅盤的象征，祂將航海之人的關(guān)系連接在一起，讓即便是如此見面的水手也能夠配合無間。”

　　“這我從來沒有聽說過，德利勃先生，十八年前的時候我還小呢。”

　　“過去了太久了。”

　　每一次意識到已經(jīng)過去了多久都讓德利勃不知道說什么，每一次意識到這時間已經(jīng)過去這么久，他內(nèi)心的那一片枯竭的湖就會泛起一陣幾乎察覺不到的漣漪。

　　冰冷的金屬質(zhì)感，被窗外的光稍微照耀到，勾勒出模糊的輪廓，它并不會指向所謂的南北方向，它更像是一個聯(lián)系，一個超越指引的事物，它將每一個人都強硬地扭轉(zhuǎn)到同一個地方，并不是指引，是命令，是一種強制性的要求。

　　“非常感謝你的幫助。”德利勃將羅盤拿起，他朝著不遠處的書柜走去，那一個至少放了上百本書的書柜——即便如此，書柜依舊沒有被填滿，它仍然有很多的位置，或是擺上了一些裝飾物，也有直接空著的，什么都沒有，“我已經(jīng)讓人幫你解決掉了一部分困擾你的問題，我很期待你的那些實驗得到一個足夠震驚世界的成果。”

　　——實驗。

　　外面再一次傳來了鐘聲，鐘聲，屬于信仰失格的鐘聲。

　　這一次，是結(jié)束的鐘聲。

　　“比我想象中要快了不少。”德利勃在書柜前擺弄著那一個羅盤的位置，“讓我算一下，這一次信仰失格出現(xiàn)的時間真的挺快的，不是嗎？你回來的時候有沒有看見白旗幟的人去到那邊？能夠這么快處理好，他們應(yīng)該就在那附近吧。”

　　“是這樣的，我在過去的時候看見了他們，他們似乎在尋找著什么……我聽人說他們前兩天就已經(jīng)來卓沿了，就在東南區(qū)那邊，不確定是不是同一批人。”

　　——謊言。

　　巴斯德所說的當然是謊言，他已經(jīng)親耳聽見過那個女孩所承認的結(jié)果，她殺死了白旗幟的人，一個？還是兩個？不管是多少，至少能夠證明他所看見的白旗幟的成員似乎并沒有殺死那個女孩的能力，更別提他將污染注入到那個女孩的軀殼之中的時候。

　　如果他的研究是正確的，那么，那些污染的作用之一就是強行將人本身拉到更加靠近天使的位置，身體無法承受住靈魂的跨越，因此被那些信仰本身污染，成為扭曲的怪物，換句話說，在肉體被扭曲的時候，那個女孩的力量應(yīng)該會被作為‘人’時候的她要更加強大。

　　那么，到底是誰殺了她？

　　這個問題，巴斯德應(yīng)該是得不到答案的了，他沒有親眼看見結(jié)果，那么，答案就不會出現(xiàn)在他的腦海之中，他只能夠猜測，猜測可能有哪位經(jīng)過的人解決掉了那個怪物，畢竟這里是卓沿，哪怕是如此凌亂的城市，只要位于中央?yún)^(qū)，就一定會有某些超出認知的事情發(fā)生，在這里也不是沒有可能的。

　　“可惜我不知道外面發(fā)生了什么事情，所以在這一點上我沒有辦法給出任何的幫助。”

　　德利勃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惋惜。

　　“你做的已經(jīng)足夠多了，德利勃先生。”巴斯德說，“外面的警戒已經(jīng)結(jié)束了，如果沒有別的事情，我就先告辭了。”

　　“哦對了，稍微等一下。”

　　不知什么時候，一盞提燈般的東西已經(jīng)出現(xiàn)在了德利勃的手中，巴斯德認識那個東西，那是肉燭，那是屬于他的肉燭，他看向自己的腰間，那里空蕩蕩一片，什么也沒有。

　　“我看你的肉燭好像沒有多少燃料的，就讓人去幫你加了一些。”德利勃將肉燭遞了過去，“希望你不會介意。”

　　“我這廉價的容器好像不應(yīng)該用這么奢侈的燃料。”

　　巴斯德這句話是實話，他能夠看得出來這一盞肉燭之中的燃料的好壞——從那鮮紅的色彩和極為穩(wěn)定的蠕動就能夠看出來，這新加入到里面的燃料遠比他之前所用的要好，事實上，這一種等級的燃料放在這個外殼之中完全可以說浪費，這一種燃料本應(yīng)該放在純金打造的提燈之中，或者點綴著寶石的盒子里。

　　他接過那盞肉燭，在那廉價冰冷的金屬外殼下，那鮮紅凝固的血肉正以一種令人不安的規(guī)律緩緩脈動、蠕動，仿佛擁有獨立的生命，它散發(fā)著微弱卻異常穩(wěn)定的光暈，這是一種與容器格格不入的、近乎褻瀆的奢華。

　　他指尖觸碰到提燈冰冷的金屬提梁，一種難以言喻的寒意卻順著指骨向上蔓延。這燃料——這一份燃料實在是太過于純凈了，非常純凈，按理來說這樣子的奢華材料只應(yīng)該……屬于那些‘貴族’使用，它不該屬于巴斯德這樣的人。

　　“德利勃先生。”巴斯德的聲音干澀，試圖掩飾內(nèi)心的翻涌，“這份慷慨過于厚重了。我恐怕……”

　　“不必推辭，巴斯德先生。”德利勃背對著他，站在那塞滿了舊時代書籍的書柜前，此時，他正用一塊絨布細致地擦拭著那個黃銅羅盤。他的動作優(yōu)雅而專注，仿佛在呵護一件稀世珍寶，而非一個模糊了刻度的饋，“我覺得這是很適合我們的往來方式，你為我尋回了這樣子珍貴的事物，我自然也應(yīng)該有所表現(xiàn)。”

　　“你過去給我的幫助和饋贈已經(jīng)足夠多了。”

　　“一碼歸一碼。”

　　巴斯德深吸一口，將肉燭掛在了腰間。

　　“……謝謝。”

　　巴斯德看了一眼窗外，那些霧氣此時依舊濃郁，他準備離開了，如果繼續(xù)交談下去，或許在某一個時間點他就會暴露自己掩蓋的那些內(nèi)容。

　　他沒有看見德利勃所說的‘人’，那些為德利勃工作的人，那些服侍德利勃的人，如果據(jù)德利勃所說，他從未離開過這里，那么，到底是誰在為他制作菜品，又是誰幫助他增添這個房間之中的一切？

　　他好像確實沒見過。

　　巴斯德離開了這個房間，他沿著那些臺階向下，他從高塔一步步向下，他的腳步逐漸加快，從行走，再到奔跑，他開始奔跑起來。

　　——他要記錄下今日的一切。

　　嚴格來說，他要記錄自己那一份恩澤造成的結(jié)局。

　　【Le don des anges人與人可能之間的關(guān)系】

　　這一份天使給予的恩澤，這一份來自于天使的饋贈，讓他得以接觸到人與非人的分界線，也讓他得以從這里看見非自然的世界，僅僅只是這樣一點污染就能夠扭曲一位‘無故事旅人’，那么……如果再用足夠的份量，應(yīng)該也能夠把那些覲見天使的人一同拉向他們不愿意觸及的另一端。

　　“我本以為一年的時間足以讓一個人敞開心扉。”德利勃自言自語，他喝了一口茶，“沒想到這只是我個人一點微不足道的臆想而已。”

　　窗外，卓沿的喧囂似乎被這高塔的寂靜隔絕得更遠了，只剩下一種模糊的、持續(xù)不斷的背景噪音，那是屬于卓沿無情的脈動。

　　“算了，反正以后也看不見他了。”

　　房間內(nèi)的時間，依舊粘稠得如同凝固的蜜蠟，包裹著德利勃和他精心維護的過去，這個房間的空氣里彌漫著舊紙張、灰塵、淡淡的茶香，以及一種更深沉的、類似金屬銹蝕的、某種精神枯萎的氣息。